(一) 这()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己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帮助评阅考生文章的人),屈了。”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生。坐在堂上,见那些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楚楚的,褴褛破烂的。最后点进一个生来,面黄肌瘦,花白须,头上破毡帽。广东虽是气候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生道:“你就是?”跪下道:“生就是。”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道:“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生实年五十四岁。”道:“你多少回了?”道:“生二十岁应考,到今二十。”道:“如何总不进学?”道:“总因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生交卷。将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想道:“何不把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生来交卷。那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那生道:“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况且本道奉旨到此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 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 (节选自《儒林外史》第三回 校士拔 屠户行凶闹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