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都睁着眼睛坐在值班室的电话机旁。 昨天中午,突然接到从青海来的电话,说地质学家当天下午到达山下的火车站,请接站。一下懵了头。疗养院的大客车和面包车上午疗养员们到山下的风景点去了,不到傍晚回不来。留在家里的一辆备用小车,被局长要去了。当时,大客车和面包车都满员,局长提出派小车。虽然让面包车上的工作人员给他腾个座位是没有问题的,但估计不会有人上山,还是满足了局长。皆大欢喜总是好事,局长所在的那个省的科技局在疗养院基建的时候给过许多支持,更不好意思让人家觉得怠慢。 却偏偏出了例外!又偏偏出在头上。是中国盐湖地球化学的创始人之一。有关他的报道,读过很多:上世纪50年代从国外回来,直接就去了柴达木,此后在那里一待就是好几十年,足迹遍及青海、西藏、内蒙、甘肃、宁夏,大半时光都在终年不见绿色的盐湖度过。中科院在庐山建了这个疗养院之后,不知动员过他多少次来疗养,每一次他都谢绝了。哪座同千里昆仑、拉、冰雪冈底斯、天外喜马拉雅媲美?在中科院今年发来的疗养员名单中,见到了的名字,心里一样没抱什么指望,尽管对见到他几乎有一种渴望。 他却来了。这一次,他不得不来。半年前,体检发现他的心脏“传导阻滞,心跳过缓”。他说,我立个字据吧,死了和组织无关系,又一次领着考察队去了西藏盐湖。他后来住了一个月医院。出院后,被强行要求来庐山疗养院。人们希望借助这里丰沛的生命气息,借助这里经由大量针叶林的尖端放电产生的大单位的负氧离子,使他得到一次充分的休养生息。 整整一下午,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关系和没有关系、说得上话和说不上话的单位借车,结果电话挂了个遍,毫无希望。正当旅游旺季,哪个单位的不会闲着。只有请山下风景点转告疗养院的陪同,让局长坐的那辆小车去接。 结果非常糟糕。局长很不高兴,他不相信这么大个庐山就挤不出一辆车。而且,接他的是面包车——当时他一行有好几个人,接为什么就必须用小车?要知道,他虽然是行政领导,也是申报了院士的。他把住车门,理论了好半天,等司机急急忙忙把小到火车站,最后一批旅客已经走出车站广场。 司机在车站里外找了个遍,没有见到的影子。的去向只有几种可能:要么误了车或者又一次改变了主意;要么被山下什么单位接走;要么自己上了旅游车......如果没有意外,他应该会来个电话。 一整夜等的,就是这个也许会来的电话。负责好科学家的疗养,真不是一件轻松事。当初调来筹建这个疗养院,他就很犹豫。责任太大了! 窗外,黑了不知有多久,好像有100年。就坐在这100年的黑暗中静听着山风在树林中穿过,虫子在草丛中鸣唱,越来越浓重的夜雾淅淅沥沥,疗养楼隐隐传出鼾声。后来天渐渐亮了。阳光穿过稠密的树林倾泻下来。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清新、明亮、温馨、欢快,但却不知为什么老想哭。 下面有人喊他,喊声很急。莫非是到了?他猛地站起,推开窗户:“什么事?”“餐厅里吵起来了。”争吵的双方是食堂管理员和局长。局长昨天从山下回来开始腹泻。他认为他腹泻的原因是食堂的饭菜有问题。 “ 假如腹泻不普遍,那就还得找别的原因。比方说,你昨天是不是喝过泉水了?” 疗养员因为喝泉水引起腹泻的事经常发生,尽管疗养院一再提醒告诫,还是有人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 这跟泉水有什么关系?你自己看看你们做的饭菜!” “ 哪个,哪个说我有问题?”人群后面忽然一声大喊,食堂大厨挤进来。他40来岁,很粗壮,两只袖子卷得的手沾满了面粉,紧紧抓着一支擀面杖。“你再说一遍,我有什么问题?”大厨横眉立眼,上上下下打量局长。 局长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我没有说你,我说的是饭菜。” “ 饭菜都是我做的。我自己吃了,拉的屎你嚼都嚼不烂。你拉肚子,关我屁事!” “ 住嘴!”刚走进餐厅的大喝。 但是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这么一团糟,怎么会不把大科学家给弄丢了!送我走,立刻!” 局长今天的火气,显然是昨天下午调走了小车引起的。 “ 大科学家”指的自然是。心里一阵刺痛。 上了小车的局长不停地长吁短叹:居然弄了这么一帮人来管理疗养院,科学家来这里谈何疗养,简直就是受迫害。可怕,这么粗暴,难以想象...... 坐在司机旁边的只有沉默。他没有守住自己的责任。毕竟,他是院长,派不派小车,决定权在他手里。 “ 我看不来倒是对了。何苦来受罪呢......”局长没完没了。 “ 停车!”突然喊。车子怪叫一声刹住了。 发现了一个人 。那个人秃顶,两腮下塌,在庐山早晨一尘不染的阳光下,沿着牯岭街心公园的小道,门外缓缓走来。 直直地盯着这个离车窗越来越近的人。 不错,是他,是,是那个照片一再在报纸上登过的地质学家。 推开车门,跳出去——“请问,您是?” “ 是啊,您是?” “ 我是疗养院的。我们昨天中午接到你要来的电话,可把我们找苦了。” 的两条腿微微发抖。 “ 哎——呀,”声音喑哑,“抱歉,抱歉!我该主动跟你们联系的。” “ 您来了就好。”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 我昨天就上山了,坐旅游车上来的。天快黑了,我想你们都该下班了,不好去麻烦你们。” “ 您在哪里过夜的呢?” “ 那里。”回过头,指了指街心公园的草地。草地上,还有一些从山下带着席子和毯子来的露宿者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乎是清一色的青年男女。 “ 这里,绿得醉人。不像我们那里,坐车跑几天也看不到一点绿色,有时候忽然发现一棵小草,的人都要下,围着看个半天。” 清瘦枯槁的脸,陶醉地眯着眼睛,两边塌陷的腮帮子翕动着。 “ 我昨天睡得真好。” “ ......”的泪水夺眶而出:“苦了您了!” “ 苦?怎么会苦?我喜欢露营,在戈壁滩露营惯了。这里枕的、垫的是这么厚的绿草,享受得很,简直就是奢侈了。”像儿童一样笑着。 一把从手上拿过行李箱,走回车子,拉开后车门,对里面的局长说: “ 跟您打个商量,请您下等一等,我把送回疗养院,再来送您下山,行吗?” 车子里没有回答。 前面,碧蓝碧蓝的天空下,雪一样洁白耀眼的庐山瀑布云,正从日照峰那一面翻越过来,波涛汹涌,漫无边际,滚滚而下,牯岭一带所有的峰峦、峡谷、树林、溪流、屋舍、楼亭很快就淹没在似有若无的缥缈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