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后面的题。 晕厥羊 铁 凝 一生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吃蒜。但是,这个通俗而又廉价的嗜好并不总是能够顺利地被满足,原因是他的老伴绝不能闻大蒜的气味。 昨晚临睡前,她已经向他交代了这几天他一个人在家应该注意的事情:冷水表里的存水不多了,水表好像有点儿不准。现在,穿好衣服来到客厅,又推开老伴房间虚掩着的门观察片刻,在确认房子里真的没有老伴之后,便疾步进了厨房,拉开柜橱的最下边一只抽屉,拿出预先藏好的两头蒜,三下两下地剥起来。 这时有人按门铃。 不觉浑身一激灵:莫非她丢了什么东西又折回来取?慌乱中他把蒜藏进抽屉赶紧去开门 ——他从来不敢怠慢老伴的门铃声。门开了,唉,原来是单位的出纳给他送工资来了。接了工资信手放在门厅的餐桌上,接着赶紧回到厨房继续剥蒜。眼看着那些象牙色的、光溜溜、鼓绷绷的小蒜瓣在他手下越聚越多,心中那鬼祟的激情和暧昧的欲望说什么也按捺不住了,他抓起一瓣丢进嘴里猛嚼,一股热辣辣的蒜香伴着脆生生的响动在口腔里爆炸。这就是幸福了,咀嚼中的暗自思量。 这时又有人按门铃。 正在享受大蒜的本来不愿意此刻有人造访,但是,正因为几颗大蒜下肚,经常打不起精神的,现在是精神昂扬力量充沛,尤其当他看见门口没有老伴。门口是个陌生人,可这个陌生人按了门铃又转身要走,就非常想要把他拦住,他觉得现在他既有拦住这人的力量又有拦住这人的权利。 说,你怎么按了门铃就走啊。 陌生人说,你这是 201 ,我找错门了。 说,你想找谁家? 陌生人说 301 ,说自己是小区物业公司的水工。 提起物业公司,更不想放这人走了。我正想找物业公司呢,你必须进来先给我查查这表。 的态度是不由分说的,陌生人却显得犹豫,也许还有几分不易觉察的慌张。但这犹豫和慌张显然敌不过的不由分说,于是他跟着走进了的家。 其实也未必想到陌生人这么听话,他一向缺少让别人听他发令的体验。现在他发令了,陌生人居然听令了,终于体验到了命令别人的愉悦。陌生人摘下身上的工具包,站在水表跟前似是而非地鼓捣了几下。他鼓捣不成什么,就又回到门厅,急于离开的样子。 陌生人的态度很让恼火。他开始厉声谴责站在门厅里的这个人。 陌生人低眉顺眼地听着谴责,不争辩也不反驳。就为了陌生人的低眉顺眼和他的不争辩不反驳吧,情绪激昂的还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意外满足感。 原来人看别人低眉顺眼的欲望,对别人低眉顺眼一生的今天终于也尝到了别人对自己低眉顺眼的甜头。 头上冒着热汗,满嘴喷着不散的蒜气,借着不请自来的某种珍贵的快感连想带说带想,从务实说到务虚又从务虚返回务实,最后,他终于向面前这个沉默而懦弱的 “水工”喊出了他此刻打算实施的计划:既然你做不了经理的主,我也就不再怪你。 沉默的 “水工”就在这时突然把身子晃了几晃,接着双膝一弯就软软地倒在家门厅的地上。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难道他是被我吓晕了不成?有点儿惭愧,然而,让不敢承认的是,这惭愧里却又掺和着某种莫名的满足。原来他也有今天,他也能对一个年轻力壮的活人充满威慑力量,他也能让一个活人低眉顺眼,最后他也能把一个活人吓晕过去。 当打通 “ 120 ”急救中心电话叫了对救人,很快从客厅里出来时,发现门厅地上那个晕着的人已经不见了。他的心紧缩了一下,好像刚明白了什么。惊慌中的赶紧,进门先看餐桌,餐桌上他那沓不算厚实的工资也不见了,确实不见了。一切都在瞬间。 在餐桌旁坐下,人像瘪了似的,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感慨:这个 “水工”跟我配合得多好啊。 这晚不吃不喝和衣睡去。 再次醒来并不是早晨,可能是深夜一点钟。他再也睡不着,耷拉着一张更显 “自来旧”的脸爬起来看电视,一个澳大利亚的电视片,讲他们那里有一种奇怪的羊,一种长不大的,害怕声音,害怕风雨,害怕比它们大的动物,外界稍有响动就会导致它们晕厥,动物学家命名它们为“晕厥羊”。 他本能地对画面上那些晕厥羊有好感,活脱儿一个他自己啊。可是,早晨晕在家地上的那个人他又是谁呢? 一只晕厥羊兴许完全有能力去恐吓另一只晕厥羊。 ( 选自《自选集》,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