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规- 西南联大新校舍对面是“北院”。文学院的学生走过北院,将出侧门时,往往都要停一下:路边开着一大片剑兰! 这片剑兰开得真好!花很大,比普通剑兰要大出一倍。可是,这些也不能碰一碰,这是化学系主任高崇礼种的。他不爱串门拜客闲聊天,爱种花,只种一种:剑兰。大家都知道的脾气:他的花绝不送人。而且大家知道,现在他的碰不得,他的要卖钱的!这样,的生活就提高了不少,他家汽锅鸡的香味时常飘入教授宿舍的左邻右舍。哪位说:教授卖花,未免欠雅。先生,您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不知道抗日战争期间,大后方的教授,穷苦到什么程度。因此,高崇礼卖花,全校师生,皆无非议。 只有一个人可以走进的花圃,。是生物系助教,坐办公室。生物系办公室和化学系办公室紧挨着、门对门。和朝夕见面,关系很好。 是一个非常用功的学生。从小学到大学,各门功课都很好。他生活上很刻苦,联大四年,没有在外面兼过一天差。联大学生像这样没有兼过一天差的,极少。 在中学时就立志学生物。他对植物学尤其感兴趣。到了大学三年级,就对植物分类学着了迷。植物分类学在许多人看来是一门很枯燥的学问,那么多拉丁文的学名,就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可是觉得其中。有人问他:“你干嘛搞这么一门干巴巴的学问?”说:“干巴巴的?——不,这是一门很美的科学!”他是生物系的高材生。四年级的时候,系里就决定让他留校。一毕业,他就当了助教,坐办公室。 高崇礼教授对很有好感。算是高崇礼的学生,他选读过的普通化学。的成绩很好,还记得。但是真正使对产生较深印象,是在当了助教以后。他很勤奋。每天来剪花时候(这时大部分学生在高卧),发现已经坐在窗前低头看书,做卡片。虽然在学问上隔着行,无从了解在植物学方面的造诣,但是他相信这个年轻人是会有出息的,这是一个真正做学问的人。也听生物系主任和几位生物系的教授谈起过,都认为他有才能,有见解,将来可望在植物分类学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对这点深信不疑。因此每天和点头招呼,眼睛里所流露的,就不只是亲切,甚至可以说是:敬佩。 破例地邀请去看看他的剑兰。当然很喜欢这些异国名花。他时常担一担水来,帮浇浇花;用一个小薅锄松松土;用烟叶泡了水除治剑兰的腻虫。很高兴。 简直是钉在办公室里了,他很少出去走走。他交游不广,但是并不孤僻。有时他的老同学会到他的办公室里来坐坐。在那里坐了一会的同学,出门要看一眼门外朝南院墙上的一个奇怪东西。这是一个日规。自己做的。所谓“做”,其实很简单,找一点石灰,跟瓦匠师傅借一个抿子,在墙上抹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长方形的正中,垂直着钉进一根竹筷子,——院墙是土墙,是很容易钉进去的。筷子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石灰块上,随着太阳的移动而移动。这是的钟表。原来是有一只怀表的,后来坏了,他就一直没有再买,——也买不起。他只要看看筷子的影子,就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不会差错。做了这样一个的日规,一半是为了看时间,一半也是为了好玩,增加一点生活上的情趣。至于这是不是也表示了一种意思:寸阴必惜,那就不知道了。大概没有。不是那种把自己的决心公开表现给人看的人。不过凡熟悉的人,总不免引起一点感想,觉得这个现代古物和一个心如古井的青年学者,倒是十分相称的。人们在想起时,总会很自然地想起这个日规。 病了。不久,死了。死于肺结核。他的身体原来就比较孱弱。 生物系的教授和同学都非常惋惜。 高崇礼教授听说死了,心里很难受。这天是星期六。吃晚饭了,一点胃口都没有。高太太把汽锅鸡端上桌,汽锅盖噗噗地响,汽锅鸡里加了宣威火腿,喷香!高崇礼忽然想起:要是每天喝一碗鸡汤,他也许不会死!这一天晚上的汽锅鸡他一块也没有吃。 死了,生物系暂时还没有新的助教递补上来,生物系主任难得到系里来看看,生物系办公室的门窗常常关锁着。 手制的日规上的竹筷的影子每天仍旧在慢慢地移动着。 (选自《小说自选集》,有删节)结合情节,简要分析小说中的生活状态。